封狼居胥

专注北极圈意识流佛系玩家。

【昭白】彼岸

1.
       一个颀长的身影笼罩在宽大的兜帽长袍下,不疾不徐地前行着。他手中提着一个灯笼,昏黄的火苗忽明忽暗地摇曳。
       他在前面引着路。身后紧跟着的秦王不禁怀疑这人空荡荡黑色长袍下…是不是没有双足。
       与其说他在“走”,不如说是在“飘”。不然,明明是两个人在走,怎会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脚步声呢?

2.
       他跟着那人不知走了多久,浑浑噩噩间却被开在沿路那一蔟蔟血红色的花引去了目光。
       美艳,华贵,即便覆在浓雾中也丝毫不掩其芳华,散发着烈焰般炽热夺目的光彩,却又有说不出的妖异鬼魅之感。
       他突然很想知道它们的名字。此等绝色,是在人间未曾见过的啊。

3.
       “这就是忘川河?”浓雾渐散,漫长的黄泉路尽头有条大河豁然横亘在眼前,一望无际。
       “然。喝了孟婆汤,方可过奈何桥,通往冥府。”那人的声音沙哑而缥缈,让嬴稷想起了秋风刮过,席卷满地落叶黄沙交错起舞的声音。
前世红尘中所有恩怨纠葛,爱恨情仇,皆会在孟婆汤入喉的一瞬,流散作虚无。
       “若是不喝呢?”
       “过不得奈何桥,也到不了冥府。除非…”
       “除非什么,”嬴稷顺手把河边的一颗碎石熟稔地掷出,石子飞扑向水面弹跳了几下划起漂亮的弧度,“——游过去?”

4.
       黑袍人的喉咙里突然滚出几声诡异而森然的轻笑,那笑声让人感觉仿佛坠入了极致阴寒的冰窖。
       “秦王可知这忘川河中都有些什么——尽是些怨灵厉鬼,铜蛇铁狗之类的凶残邪恶之物。寻常人一旦踏入,纵有三魂七魄也不够他丢的。”
       闻言他脸上却没有闪过丝毫的惧色,只是越发凝重起来。良久,他缓缓开口道:
       “那你觉得,寡人会喝那孟婆汤么?”

5.
       “我希望你不会。”
       嬴稷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噢?何出此言?”
       “像你这样的人,多了去了。终究不愿忘却这一世,割舍那些求不得,放不下的东西。”他有些答非所问地绕开了话题。
       “是啊。了前尘旧梦,断前因后果——”
       静止在记忆深处的那些模糊的影像,开始蠢蠢欲动,终于像是冲破了什么封印一般疯狂地翻涌而出,挣扎,交汇,最后清晰地重叠成一个人。
       冷冷一笑,语气甚是狷狂,“——凭什么?”

6.
       黑袍人静静看着负手而立眺望天边的秦王,两人一直没有说话。过了不知多久,他似是微叹一声,开口道:
       “我带你过去。”
       “我其实不仅仅是个普通的鬼差。我还有个特殊的职责——摆渡。”
       他开始吟唱起了大段冗长而繁杂的咒语,而后猛地伸出双手向虚空中一握,那汹涌忘川河水中缓缓浮起一条独木舟。
       “上来吧。”

7.
       嬴稷心里升起一种“上了别人贼船”的感觉,他不清楚这个才认识了几个时辰的鬼差为什么要帮自己,但却没由来地对他有种迷之信任。也有可能是觉得自己已然是个死人,量他还能把自己如何?虎狼之君更是无所畏惧起来。
       那鬼差站在船头悠悠划着桨,忘川河水浪涛滚滚,小舟却是不可思议的平稳。嬴稷好奇地探头张望,眼前那血红色的河水中却骤然伸出十几截森白色的手骨,指关节“喀哒喀哒”地屈伸着。这副诡异可怖的情景下嬴稷调动做了五十多年秦王练就的定力才维持着面不改色。
       要是那个人还在的话,他必定会第一时间护在自己身前吧。
       脑海中不合时宜地冒出了这个想法。他觉得自己未免有些太没出息了。

8.
       “有的世人执念比千丈忘川河水还深,我见过一个,守在这忘川河畔上千年,看他牵念的那人走过一世又一世,一次又一次喝下孟婆汤忘却前尘,他自己就是执着不肯断了这份前世恩怨……后来地府恩泽浩荡,设了摆渡人,引这些执念深重之人渡过彼岸,”鬼差淡淡地说,“但是你不一样,你可知我为何决定要渡你?”
       嬴稷没有回答,一直萦绕在他脑中的是另一件事。
       “寡人念着的那人呵,”他有些自嘲地苦笑一声,“大概早就记不得寡人了。”
       “秦王是说,武安君?”
       秦王深沉而冷静的眸子中鲜少地掠过一丝惊异。

9.
       “你怎知…”
       “他没有忘。他没有喝孟婆汤。”
       “所以,他也是被摆渡过去的?”
       “非也。武安君一生杀孽深重,积怨太厚,地府律规定这种人是渡不得的…”他不带感情的语调中竟多了几分敬畏,“如你方才所言,他真的是…游过去的。在下亲眼所见。”

10.
       “忘川凶险至极,他游过对岸的时候,遍体鳞伤几近元神俱灭。但他终究是做到了。”
       “然后?”
       “我将他带到家中,救醒了他。他和我讲了很多生前的事——很多关于你的事——还有他的死。武安君他…也是个执念深重之人。”
静默。
       “他终究是…不愿忘,”秦王垂下了眼睑,“可他知不知道,忘了寡人,对他来说或许才是最好的归宿。”

11.
       “从寡人亲政的那天起,决定一件事就只有两种划分标准,一是该不该做,二是有没有能力去做。至于对与错,有时反而甚少去细究——也许,君王从来都只被允许做正确的事——即便所有人都与我相左,但只要轻飘飘一声王令,还有谁敢妄言对错?这是非,本就没有一个确定的标准,根本没有什么东西,能绝对无私公正地去判定。”
       “这天下最精良的宝剑,却无法出鞘。痛惜痛恨之余…惟有毁之。所以,我杀了他——我只是觉得,这是一个王——这是我能做的,也是我该做的事。”
       “这全天下人都将骂名落到范睢头上,说秦王赐剑白起,只因听信小人谗言。呵,其实除了这条,我还有一百种冠冕堂皇或是义正言辞的理由去昭告世人。商君之法、违抗王命、群臣数谏立斩白起,秦王此举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可他们知不知道,没有种种的这些,我也一样,会这样做。”
       “从来都只是秦王杀了武安君,嬴稷杀了白起。从来只与一人有关。”

12.
       鬼差停止了划桨,定定地望向他:“我突然也怀疑起自己这个决定正确与否。”
       嬴稷也不回避,反而坦荡地笑笑:“如果是错的,你会不会马上把寡人踹到水里?”
       “如秦王所言,是是非非,孰定?既来之…则安之。”
       岂知这是趁人之危,还是成人之美?

       不可说。
       “只是不知…白起可否还愿见到寡人。”

13.
       地府边界。
       上岸的时候嬴稷拱手一礼:“谢过大人了。只是你这小舟再加个船篷就好了,坐这上面风忒大的。”
       道别后嬴稷独自向前走着。他又看见了那些烈焰般炫目的花儿——大片大片地簇拥着忘川河畔,奇特的是,灿烂的花丛中竟没有一片叶子。
       彼岸花。地府唯一生长的花。夏开花冬长叶,花叶永不相见。
       花语——伤心的别离,无尽的思念,以及,无果的爱情。

14.
       直到他视线里远远地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青丝整整齐齐地绾在头顶,着一席朴素的麻伫布衣长袍,正俯下身子专心地摆弄着一簇红花。
       他只一眼便认出了他。瞳孔一瞬间剧烈地收缩,他张了张嘴想唤一声“阿起”,却是如鲠在喉。
       他没有想到再次见到他是此情此景,是这样无法言说的心情——尽管他曾千百遍地设想过他们一别经年后再见时的种种情形,自己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他又会是何等反应,自己又该如何应对。当这一切如此猝不及防地到来时,明明似是在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事,可之前在脑海中演绎过千百遍的场景,都可笑地化为了虚妄。
       他终究没有去惊扰那人,一向运筹帷幄的秦王选择了最荒唐的伎俩——躲在一棵老树后面,远远地偷看。

15.
       他不穿战甲不执秦剑的时候其实更像一个秀气儒雅的文人,以前他在没有战事的时候也喜欢侍弄院落里的花花草草。阳刚与阴柔本是对立之物,糅杂在白起身上却没有丝毫的冲突与违和,反是将这两种对立的性子熨帖得妥妥当当。
       他终于直起了身子,掸了掸长袍沾上的尘土,阔步向前离去。
       嬴稷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
       他没有注意到,那人在转过街角的一瞬间朝自己这个方向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

——————TBC——————

评论(1)

热度(52)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